三人成虎

慢慢
眼看綠燈小人就要開始奔跑，我拉起小三的手，急急趕著過街。
孩子身小體輕，被拉著大步前進時，常亂了步伐，腳下踉蹌。
他踩了空。我扯著他的手，在那短短一瞬間，他懸空被我順勢拎上了人行道。

過馬路前，我常要左顧右盼的小三快點快點，快點過馬路。
但當我們走在斑馬線上時，我卻又要他慢慢走。
我自己意識到這又是快又是慢的指令時，
趕忙向小三解釋為什麼一下要快、一下又要慢。

不知道兩歲多的孩子能不能明白媽媽竭力說明的快快慢慢？
只是，我甚至無法向自己解釋，為什麼要急著趕上這一個綠燈？
再等下一個綠燈不就能讓我們從從容容過街了嗎？
我又為什麼不能慢慢的，陪著孩子，讓他決定什麼時候開步走呢？

回不去
親愛的朋友提起那年異鄉相依。
小而溫暖的家，總是散長長的步的城市。

天候初涼，冰涼空氣直鑽進腦門時，
我便惦著暮色中的天際線、隨四季流轉而變化的那棵樹，
在日常生活裡不動聲色地來去。
還有那些個我背著背包走啊走啊走了很長很長的路的城市，
帶著的心情不見得都是快樂。
但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我活在當下，不想過去也不想以後；
只有自己一個人，哪裡也不急著去。

小綠人帶來想念時，我還在下班後的辦公室，工作。
天色都暗了，我還困在小格子裡；
朋友隔著時差一小時，在螢幕角落與我一起想念多年以前。
這樣讓我很想哭。

朋友說：回不去了。

我明白。再了解也不過。
就算我時常回頭張望，我的腳步還是急急急急往前。
我並不是因為回不去那樣的年紀那樣的生活而感到愁悵。
縱使我能回去，甚至重拾相同身分，日子過去了，就再也不一樣了。

我明白，所以我的眼淚沒有掉下來。

一個人
算起來已經失散了十六年的高中同學居然把我加入MSN通訊人名單。
離線訊息來去幾回合，她問我人在哪裡？因為「妳留言的時間都很奇怪。」

清晨五點。孩子熟睡著，於是我能找到一點自己一個人的時間。
為了找到那麼一點奢侈，我心甘情願離開溫暖的被窩。
有時寫點東西、有時做些家事、有時只是發著呆；
就只是享受著可以一氣呵成把我想做的事做完的流暢感。

朋友曾經說過，我現在最珍貴的，是時間，沒錯。
精確一點講，我缺少的是完整而不被干擾的時間。
很多人瓜分我的時間和精神，我迫切需要「一個人」，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的。
每天我都被工作和家庭兩把火燒著屁股，
燒得我的心都滾了直冒泡泡，再也不得安寧。
再用這麼大火燒著我，總有一天我會被整個燒乾什麼也不留下。

孩子來了，我就再也不是一個人。
而且，永遠不再只有自己一個人。

我帶著孩子在生活中奏著進行曲；
孩子在身邊笑著皮著鬧著，他讓我開心感動也讓我氣極發火；
但不管到哪裡，當我煩累疲倦，想起孩子的笑語，就能舒心展眉。

孩子不會明白，他在我心裡的份量。
這個小小人兒，把我擠到生活的邊緣，卻也讓我的生命無邊無際。

到底是我陪他長大，還是他伴我成熟，
或者是，陪他長大讓我成熟呢？

練習曲
你問我會不會有一天和你一起上路？
「那誰顧小孩？」我立刻反問。

母職凌於一切，過去那黏你黏得緊的女孩子已經不見了。
曾經，我只想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你身邊。
而現在，我能為你做的，是讓你自由。

你從來都是按部就班地在人生各階段過關斬將，
很有肩膀地當著我們家的戶長。
不像我，總是東想西想這也不要那也不爽，
猶疑質疑著才不得不認命作出事實上很從眾的決定。

記得我曾經問過你，會不會覺得我們母子是你人生的負擔，
讓你無法自由自在過自己的生活？
忘了你到底怎麼回答，但你應該是溫暖地笑了。

我一直認為，沒有人必須要擔起另一個人；自己為自己負責就好了。
你卻義無反顧地成為我們的依靠，把一切都給了我們，包括你自己。

而我能給你的，就是把你給我的再給你。
我理所當然地收下你給的和沒給的，
你從來沒管過我從你的帳戶支用了多少數字又敗了什麼回家。
在我抱怨著不滿著霸道著佔有著的所謂愛情裡，
我在時間裡一點一點明白，我之所以能從十幾歲就拉著你不放，
是因為你很自然很大方地接受了這樣子的一個我。
你想怎樣就怎樣吧，那麼辛苦工作賺來的報酬就是應該要讓你自己開心的。

我想讓你自由。
不要因為自己丈夫父親的身份而失去了成就自己的可能。
你必須是你自己，為了你自己過這一輩子。
你的旋律搭上我的伴奏，樂音和諧；但你我不見得終曲合鳴。
孩子不在，只有我們倆，我終於可以坐上久違的副駕座，可以緊緊牽你的手；
我們可以一起連唱四小時KTV，
也可以一起進百貨公司，但你去看你的電影，我逛我的大街，我覺得這樣很好。

現下的人生，你有你的目標，我也有我的想法。
對於未來，好，我承認我又怕又擔心，
但我想，至少我們都朝同一方向前進，一切應該都沒問題的。

「當然要等到小孩長大一點。」你說。
我不知道等孩子長大時，我會不會想和你一起去騎車；
但我想，我會很樂意與你同行相伴。

［written from 12/12/2008 to 02/02/2009]